凤凰策略
自2023年2月起，湖州吴兴法院执行局陆续接到多家银行、个人提出的执行立案申请，声称他们均与一家名为丽艺的纺织企业产生合同纠纷，2016年经法院裁判后，拖延7年时间，至今丽艺纺织仍未按照约定偿还债务，要求吴兴法院对丽艺纺织进行强制执行。半年时间，总计36个相关执行案件纷至沓来，诉至吴兴及周边三家法院，涉及债务总金额达4780余万元。
湖州市吴兴区人民法院执行局执行员 倪程辉：湖州丽艺纺织公司，在我们湖州本地还是一家有影响力的公司，对我们本地的纺织行业以及织里的童装产业发挥过一些重要的作用的。当时，辉煌时期底下的员工有数百名，经济效益也是比较好的。
一家从前很有影响力的民营企业，缘何深陷债务危机？收案后的两年内，法官们曾多次来到这家纺织企业，在他们回忆中，当时的企业已经徘徊在倒闭的边缘。偌大厂区，只有寥寥几名工人在进行着生产。
此前，法官们已经了解到，这个厂区及土地使用权就是丽艺纺织的主要资产。是否要将厂房进行拍卖？拍卖后能否抵偿全部债务？企业会不会就此倒闭？系列问题不仅是法官们面临的难题，更是当时员工们最大的担忧。
邵利荣，湖州丽艺纺织有限公司销售主管。实际上，这是他们兄弟姐妹共同经营的家族企业。25年前，他们由家庭小作坊起步，一路走到今天。拍卖，意味着他们多年的经营将付诸东流。
湖州古来素有“丝绸之府”美名。宋代时，湖州已经成为全国的桑蚕业中心，明清时期更是打出了“蚕丝之贡，湖郡独良”的名头。
“湖丝衣天下”，养育了一方百姓。新中国成立后，纺织业依然是当地百姓赖以为生的经济形态。20世纪90年代，影响深刻的经济体制改革大潮席卷而来，潮水浸漫普通家庭。不少像邵利荣的姐姐姐夫这样的国营纺织企业职工，失去铁饭碗，他们依托专业技能和当地纺织行业深厚的土壤开始自主创业，一批纺织民营企业在湖州萌生。
在邵利荣的回忆中，那是他们风光无限的十年，订单如雪花般飞来，让人应接不暇。在湖州吴兴区，纺织行业形成了童装、羊绒制品、功能性纤维、家纺、丝织等五大特色产业企业群，已形成全国最大的童装生产基地。而邵利荣家族的纺织厂，从几台设备的家族作坊，积累了千万级别资源，2008年，他们进行产业升级，建立更有竞争力的家族工厂。
那一次产业升级，邵利荣兄妹买下这片厂房，新建生产车间，更新进口设备。2009年5月，家族企业整合为湖州丽艺纺织有限公司，成为当地颇具规模的纺织大户。巅峰时期的2012年，这个八万元起家的纺织作坊，年产值已近八千万元。
然而，就在两年后，丽艺纺织从巅峰跌入低谷，2016年春天，系列合同纠纷诉至吴兴区人民法院。
湖州市吴兴区人民法院员额法官 郑嫣：短期内爆发出来涉诉的标的有4000多万元。担保债务加上他自己作为债务人的债务，比如像民间借贷的债务，还有一些可能是他正常经营当中的一些债务，比如像买卖合同当中的货款也有，但大头就是银行的金融借款。
梳理丽艺纺织的复杂债务，危机并非缘于生产经营的失误，而是由于邵利荣姐弟以丽艺纺织及其个人名义进行了一系列投资和担保活动。
湖州市吴兴区人民法院员额法官 郑嫣：他当时投资了一个楼盘，那么楼盘出现了一点问题，所以资金没有办法及时回笼。因为对外投资的失败，然后企业之间互为担保人，我的借款由你来提供担保，然后你的借款由我来提供担保，三家企业，四家企业绑定在一起，形成这样的担保圈。
债务危机
一家纺织企业，为何去投资楼盘开发、又陷入担保危机呢？
在邵利荣的回忆中，丽艺纺织一路发展的沉浮曲线，正是在大规模产业升级后开始偏离上升轨迹的。
湖州丽艺纺织有限公司 邵利荣：很自责的，如果当时纺织这条路一闯到底，现在不是这个局面。我们当时在 2011年 、2012 年的时候是企业巅峰，到2014年以后凤凰策略，就连续投资失败、担保失败。
邵利荣坦言，2014年前后，他之所以带领企业偏离轨道，正是缘于在大环境的急速变革和企业快速发展过程中，感知到了深深的不安与惶恐。
事实上，作为传统制造业，纺织领域的“内卷”早已开始。市场空间因企业数量增加而被严重挤压，大部分纺织企业生产模式单一、普遍缺乏核心技术、以劳动密集型为特点，在人口红利消失、人力成本和原料成本逐年增加的大势之下，纺织行业不可避免地陷入利润空间被严重压缩的窘境。
当时的丽艺纺织身处其中，在融资的过程中隐约感受到了危机的气息。
事实上，融资难一直是我国民营经济发展过程中突出的困境。自民营企业发展之初，经营规模相对较小、固定资产较少、业务模式较为单一、抵押物不足等因素，使其难以符合银行贷款的要求。而切换另一视角看，为民营企业服务的中小银行数量有限、实力相对较弱，对民营企业的金融产品和服务也相对不足，这导致了银行业对民营企业贷款的增速低于企业贷款需求的平均增速。
在传统纺织领域，除了以上普遍因素，行业发展逼近峰值、市场需求日渐疲软等下行现状，使得金融机构考虑商业风险，在战略上放缓了对其贷款的规模。
邵利荣对融资趋势的敏锐洞察，宛如瞥见时代宏图之下，一双轻轻扇动的蝴蝶翅膀。也是在那个时期，丽艺纺织和其他几家企业频繁地开展了互为担保的融资活动。
浙江是中国民营经济最发达的省份之一，民营企业数量众多，融资需求旺盛。中小企业之间互相担保贷款的模式原本是一种高效的民间融资手段，在经济上行期运行良好，作为金融工具，曾为经济发展助力良多。
大约从2011年起，浙江省温州地区民营企业出现后来称之为“两链”风险的区域性金融风险，后蔓延成为全国民营经济领域的突出难题。“两链”主要指“担保链”和“资金链”，多个企业以简单互保、连环担保、交叉担保、“家族式”担保等关系链条，形成特殊的利益共同体向金融机构融资。在这些链条上的企业形成“高负债、高杠杆”等特点，任何一个点出现问题，随着担保链延伸，复杂的担保网络会将这些企业卷入违约的泥潭，形成面上的甚至区域性的债务风险。
在丽艺的债务关系中，2014年，丽艺纺织及邵利荣姐弟曾为一家农产品销售公司担保，向湖州银行吴兴支行融资300万元，很快，该企业倒闭违约，300万元债务便通过担保链条传导至丽艺纺织头上。
在法律上，丽艺纺织和邵利荣姐弟必须承担连带责任，而放贷的银行方面，也在风浪中饱尝苦果。据媒体报道：以2011-2012为拐点，浙江省银行业不良贷款率从0.92%猛升至1.60%，根据2012—2014年的公开数据，浙江省银行业年净增不良资产三年间翻了一番，在2014年达到了1518.5亿元。由于当时银行业的风控能力整体不足，与企业之间信息严重不对称，业绩压力之下，一些银行放松了对企业的审核，盲目放贷，招致风险扩大。
“两链”风险是金融生态脆弱性与经济周期波动叠加的结果，它暴露出传统互保融资模式的风险，也促使浙江乃至全国在推动民营企业融资多元化、信用体系建设等方面的深刻反思与改革。
2015年全国金融去杠杆后，各家银行陆续开始缩减直至停止了担保类贷款的发放，存量的担保类贷款也被压缩和平移，担保链条被逐步打断，但至今，仍有大量案件，处于司法化解的程序中。
回到十年前，丽艺纺织因承担连带担保责任，正逐步陷入债务的漩涡。另一方面，纺织业产能饱和、市场空间挤压的焦虑之下，企业未来路在何方？邵利荣一家的选择迫在眉睫。
丽艺纺织维持现有生产规模，将流动资金和部分融资资金，投入楼盘开发、农产品快购等领域，希望通过赛道转换，找到新的发展快车道。然而，转弯失利，丽艺的投资和担保的项目纷纷失败，债务纷至沓来。
湖州丽艺纺织有限公司 邵利荣：实际上是很可怕的，因为对人家投资，人家的风险就转嫁到我们这里，我们碰到有4家企业破产，当时在吴兴法院，我们都成笑话了，一生当中人家碰到了一个或者两个，烧高香了，我是连续碰到4个企业破产。
2016年，吴兴区人民法院民事审判庭在三个月内，审判、裁判了系列合同纠纷，事实清晰，债务纠纷无争议，丽艺纺织需按合同约定进行还款。审判完成后，丽艺纺织与债权方达成约定，以分期方式陆续还款。然而，2022年底，已还款2700余万的丽艺纺织再次违约，还款戛然而止。
为何还了7年债凤凰策略，不但没能清偿完债务，纠纷反而重回法院，走到被申请强制执行的境地呢？
邵利荣回忆那段经历，直言他们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纺织厂的生产利润不仅跑不过负债，还影响了本身的正常运转。
2022年底，丽艺纺织全面违约，企业走到了生死边缘，邵利荣身心疲惫。
湖州市吴兴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局长 娄亚龙：当时他们就直接反馈，就是说破罐子破摔了，说企业由你们法院拿出去整体去处置好了，那么处置好了去拍卖、进入到强制执行，那我也会把工人进行遣散了。
2023年8月，吴兴法院执行局的法官们对丽艺纺织进行调研，发现其名下的财产主要是这个占地15722平方米的厂房及土地使用权，在法官们的初步估算中，这些资产的实际价值可以覆盖目前的债务总和。但根据以往经验，一个不容忽视的悖论是，理论上的可行，真正执行起来却是不乐观的。
强制法拍，不仅会让原本可以覆盖债务的资产贬值、不足以清偿所有债务，且丽艺纺织的25年经营也将在这个法定程序后彻底崩塌。
该如何处置丽艺债务困局？不仅考验着法官们的办案技术和智慧，更关乎经济发展过程中、债务纠纷多发时期，法院执行理念的何去何从。
清债“硬骨头”
在吴兴法院大院内，“中国近代法学家”“中国法律现代化之父”沈家本穿越历史，与当下对望。吴兴是沈家本的故乡，百年前，他主持修订的《大清民律》《大清商律草案》等系列法典，奠定了近代中国法律体系的基本框架与法治观念的基础，大大超越了他所在的时代，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如今的吴兴区，是中国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区域之一，市场经济富民强地，问题矛盾也相伴而生，大量诉讼案件涌入人民法院，在司法末端的执行领域集中体现，法治的使命在社会发展中绵延传承。
2023年初，吴兴法院探索创新执行案件办理模式，应对案件量的急速上升趋势。新工作流程打破从前的全流程一人负责制，将案件咨询、答疑、立案、归类、登记、分流等前端工作以集约化团队的模式进行分段处理，使案件高效精准地进入到执行法官团队的执行实施阶段，执行启动、财产处置、案款分配等流程工作同样以团队化、分段式的模式开展。
制度创新提升了工作效率，但依然有大量案件在处理过程中亟待推进。
事实上，利益平衡一直是执行案件中最突出的难题。在丽艺纺织系列执行案件的处置上，吴兴法院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不同债权人因优先权不同，而体现出的不同心态与诉求。
这个厂区和土地使用权已于2014年抵押给了中国建设银行湖州分行，因此，按照法律规定，如果拍卖了这个厂房，首先要偿还建行湖州分行。如有剩余，才能偿还其余十几名债权人。
湖州市吴兴区人民法院执行局执行员 倪程辉：如果我们进行处置这个抵押物，那可能我们的抵押权人是能够得到部分的受偿的。作为我们普通债权人，甚至可以说是一分钱都无法受偿，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我们也不想一刀切地进行处置这个抵押物的原因之一。
因执行顺位中拥有优先权，建行湖州分行主张法院对厂区进行拍卖，而其他没有优先权、在顺位中处于末端的债权人则希望法院可以兼顾他们的切身利益。
2024年9月，吴兴法院、会同吴兴区人民政府金融发展中心启动府院联动机制，召集所有债权人、债务人、相关利益人展开协商。
作为民营经济的活跃区，助力民营经济发展，为困境中的企业积极纾困，是湖州吴兴区政府的重要工作内容。多年来，吴兴区政府对辖区内的企业实施点对点关注，因此，政府对有着二十年经营积累的丽艺纺织，进行全面梳理，从生产经营能力、客户销售潜力、利润发展空间等多个层次进行科学研判分析。
府院联动机制提出的丽艺纺织清债方案是：以融资的方式，一揽子清偿现存债务之后，盘活丽艺生产经营状态，使其恢复造血能力，继而，科学有序地偿还本次融资的债务。
一家背负数千万债务的公司，已经有了不良信用记录，按照现行惯例，能否修复信用是获得融资的必要前提，而修复信用则需要所有债权人同意融资方案，形成和解协议，才可以从司法的程序上，恢复其融资的准入资格。
但建行湖州分行对方案有很大顾虑。按照融资方案，需对厂房等原本抵押给他们的资产进行二次抵押，才能从其他银行获得新的融资，但建行湖州分行的担忧是，此方案是否会使他们失去受偿优先的基础？一旦厂房等资产解押，丽艺纺织是否会想尽办法转移资产，从而逃避债务清偿。
法官们很清楚，建行湖州分行担忧背后的核心是，因为享有抵押物和受偿优先权，融资方案对他们并没有实质的吸引力。
在吴兴区政府金融发展中心的协调下，吴兴法院协商农商银行、湖州银行吴兴支行分别予以融资1900万元和2400万元，同时，建行湖州分行配合对丽艺纺织资产进行二次抵押。
湖州银行吴兴支行作为丽艺纺织系列案件的债权方之一，丽艺纺织因担保连带责任，原本需向其还款300余万元，而在本次融资方案中，府院联动机制与他们协商，希望他们再次向丽艺纺织提供融资服务，放贷2400万元。
湖州银行吴兴支行行长助理 尹立先：最大的困难点的话在传统的概念中，这家银行已经有关联企业有不良贷款，你还要给它放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之后，如果产生了问题怎么办？
清债方案的设计是，二次抵押促成融资完成后，抵押物转移至本次湖州银行吴兴支行名下，以保障未来在债务清偿过程中，银行的资金安全。
最终，丽艺纺织系列执行案件达成和解协议。融资的4300万中，2100万一揽子清偿36个执行案件债务，剩余2200万，盘活丽艺纺织生产秩序，使其恢复运转。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邵利荣重新布局生产业务，着力产品工艺研发，还把家族青年一代的孩子们召集回企业，线上推广，跑海外市场业务，虽然受困贸易战等外部形势，但他们的努力总算打开了些许局面。
如今，丽艺纺织不但平稳度过了六个月观察期，因为企业经营状态和还款状态良好，今年五月，债权方之一的农商银行还主动联系邵利荣，按照国家为小微企业减负的相关金融政策，为丽艺的融资贷款进行了降息。
在我们采访的过程中，刚好遇到了农商银行来到丽艺纺织洽谈业务。它们同样是在丽艺纺织欠债500余万的情况下，又参与了本轮融资1900万。丽艺纺织用事实证明了它们当初的选择。
这一天，农商银行与邵利荣洽谈的是国际金融服务，随着丽艺纺织的海外订单的恢复和增加，农商银行将在这一部分的资金往来中，提供优惠的服务。
湖州吴兴农村商业银行环渚支行行长 蔡伟斌：从以前跟我们合作，银行是没有国际业务的，现在每年有几百万美金的国际业务合作，这块也是能够给我们带来收益的。
当下，传统纺织业依然挣扎在对外贸易挤压、对内产能饱和的大势之下，丽艺纺织希望通过二十年行业积累，在创新工艺技术层面上发力，进入高端面料赛道，从而提升竞争力。
这个夏天，重生的丽艺纺织依然在商途匆忙赶路，而吴兴区人民法院执行局的法官们则继续在繁杂的债务纠纷案件中奔走。
来源：央视网 《新闻调查》
编辑：陶羽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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